林陽：我、我們， 和一個正在(zai)遠去的時代(dai)
《中國新聞》報 2024-04-01 A08版
在林陽家中，有一架整面墻大小的書柜，擺滿了過去幾十年里他編輯、出版的各類書籍。從書架上抽出一本，他便能講一個故事，有些故事關于他自己，關于他的童年和高考、關于如何與市場“搏斗”；也有些故事關于書中所記，關于那些故交老友、舊事遺聞……這些故事和書一起，又組成了一個風云變幻的時代。
1996
“1996年，是我出版生涯(ya)中(zhong)最重要的(de)一年。”中(zhong)國美術出版總社(she)原總編輯(ji)、現任(ren)民進(jin)中(zhong)央開(kai)明畫院院長林陽(yang)說(shuo)。
說到這(zhe)里，他從書(shu)架上(shang)(shang)拿下一(yi)本(ben)做工精美、硬殼外封(feng)的“小人書(shu)”，書(shu)的封(feng)面(mian)上(shang)(shang)畫了一(yi)只閉著眼睛卻洋(yang)洋(yang)得意(yi)、好像勝券(quan)在握的兔(tu)子(zi)，印著“紅(hong)(hong)蜻(qing)(qing)蜓叢書(shu)：龜兔(tu)賽跑——中(zhong)國連(lian)環畫出版社”幾(ji)個字(zi)。翻(fan)開這(zhe)本(ben)書(shu)的第一(yi)頁，是林(lin)陽于1996年3月寫下的前言：“但愿‘紅(hong)(hong)蜻(qing)(qing)蜓叢書(shu)’為孩子(zi)們帶去(qu)歡樂，永存在溫馨的回憶中(zhong)。”
這套(tao)共十冊、每冊四個童話故事的幼兒圖畫書(shu)，至今已發(fa)行120萬冊，曾給中國童書(shu)市(shi)場帶(dai)去(qu)深(shen)刻影響，但在(zai)出版之前，林(lin)陽經歷(li)過數個扭轉敗局(ju)的“決(jue)勝時刻”。
“（這套書）一開始(shi)就被發行(xing)部‘一票(piao)否決’了，”林陽說，“當時(shi)一些人(ren)覺得(de)，市場上(shang)已經(jing)有那(nei)么(me)多(duo)《小貓釣(diao)(diao)魚》了，怎么(me)還要出《小貓釣(diao)(diao)魚》？”
這種顧(gu)慮(lv)并非沒(mei)有原(yuan)因。上世紀(ji)80年代(dai)中期(qi)，傳統(tong)連環(huan)畫由高峰跌入(ru)低谷，曾經動輒印(yin)刷百萬冊的“搖錢(qian)樹”，一(yi)夕之間變成了堆滿(man)倉庫的積(ji)壓貨，題材重復，就是很多從業(ye)者歸納的罪魁禍首。不過，在林陽(yang)眼中，他要做的《小貓(mao)釣魚》不同于(yu)以往任何(he)一(yi)版(ban)。
“當時的(de)幼兒連環畫(hua)，都(dou)是畫(hua)家手繪，而且用的(de)都(dou)是膠版(ban)紙，”林陽說，“1989年我去深(shen)圳，看見了那邊加工出來的(de)香港圖畫(hua)書，全部是電腦上(shang)色、銅(tong)版(ban)紙印刷，特別漂(piao)亮，我就(jiu)想：什(shen)么時候(hou)，我們(men)也能做(zuo)這個(ge)？”
那時，銅版(ban)紙和膠版(ban)紙一噸差(cha)了(le)大約(yue)幾千塊錢，對定價低廉的幼兒圖畫書(shu)來說，很難(nan)承擔(dan)這種(zhong)差(cha)額(e)。但(dan)已(yi)經做了(le)十(shi)年圖書(shu)編輯(ji)的林陽，堅信銅版(ban)紙的“東風”已(yi)經到(dao)了(le)，他開(kai)始(shi)想盡一切方法，降低這套書(shu)的成(cheng)本(ben)，讓普通人家也能買得(de)起“高檔圖畫書(shu)”。
“1印(yin)張(zhang)是(shi)24頁，按105g韓國銅版紙的(de)(de)(de)成本來算，一本5個印(yin)張(zhang)，一套(tao)的(de)(de)(de)價格在(zai)(zai)15元以上，還是(shi)貴”，林陽說，“但是(shi)讀者看書的(de)(de)(de)時候不會(hui)去看頁碼(ma)多少，只(zhi)會(hui)在(zai)(zai)意(yi)大致的(de)(de)(de)薄(bo)厚，而4印(yin)張(zhang)銅版紙的(de)(de)(de)合訂厚度和5印(yin)張(zhang)80g膠版紙是(shi)差不多的(de)(de)(de)。所以，我(wo)就抽掉(diao)了一個印(yin)張(zhang)，這樣成本就大大降低了。”
除了(le)采用(yong)銅版(ban)紙印(yin)刷，這(zhe)套書(shu)還用(yong)了(le)當(dang)時少有的(de)(de)電(dian)(dian)腦繪圖和(he)電(dian)(dian)子(zi)制(zhi)版(ban)技(ji)術(shu)，甚(shen)至在(zai)社里(li)缺少資(zi)金的(de)(de)情況下開創了(le)“先款后書(shu)”的(de)(de)先河。1996年，《紅蜻蜓(ting)叢(cong)書(shu)》完成(cheng)，甫(fu)一上(shang)市(shi)便大賣(mai)。市(shi)場證明，當(dang)初那個(ge)備(bei)受質疑的(de)(de)決定(ding)是正確的(de)(de)。
“只是別(bie)人(ren)覺得(de)(de)問(wen)題特別(bie)嚴重(zhong)的時(shi)候，我覺得(de)(de)不(bu)太嚴重(zhong)”，林陽(yang)說，“并不(bu)是我覺得(de)(de)一定能行，但是我要去碰(peng)，我總得(de)(de)去張口要一回。我不(bu)說‘先款后書’，它怎么(me)會成功呢？我得(de)(de)有新(xin)想法。”
時代的刻印
時間倒(dao)退二十(shi)年，1977年的林陽，也(ye)是一個很(hen)敢想的人。
這是(shi)恢復高考(kao)的(de)(de)第一年(nian)，但作為“75屆”高中(zhong)生，林(lin)陽已經插隊到平谷、專(zhuan)心(xin)干了(le)兩年(nian)農活，早(zao)把高中(zhong)學到的(de)(de)知(zhi)識忘了(le)個七(qi)七(qi)八(ba)八(ba)——特別是(shi)數學。
“復習(xi)時我看(kan)了1966年(nian)的高考(kao)數(shu)學卷子(zi)，完(wan)全看(kan)不懂(dong)”，林陽說，“我想既然數(shu)學這么難，干脆放棄吧，時間(jian)緊張，還(huan)不如復習(xi)其他科目。那年(nian)史(shi)、地(di)一(yi)張卷子(zi)，百分(fen)制我考(kao)了97分(fen)，但由于沒有復習(xi)，數(shu)學考(kao)得(de)很慘。”
奇(qi)跡沒(mei)有(you)降臨(lin)，這一年(nian)的高考，包(bao)括林(lin)陽在(zai)內有(you)五(wu)百余萬考生，都以落榜作為結局(ju)。但(dan)第(di)二(er)年(nian)，林(lin)陽就順利考上了(le)北京師范(fan)學院（現首(shou)都師范(fan)大學）中文系，并(bing)在(zai)做了(le)四年(nian)中學老師后，進入(ru)出版社做起(qi)了(le)“當時(shi)非常吃(chi)香(xiang)”的連(lian)環畫編輯。
“實際上，我最怕的就(jiu)是考試了(le)”，林陽說，“但是有一次，我拿到(dao)卷子一看，就(jiu)特(te)高興。”
這次考(kao)(kao)試(shi)是在2005年，中國出(chu)版(ban)集團公(gong)開競聘副總編輯、副社長，從來“只爭第一(yi)個交卷(juan)，別的(de)都不爭”的(de)林(lin)陽，一(yi)拿到考(kao)(kao)卷(juan)，看到上面滿滿的(de)“實戰題(ti)”，就把對考(kao)(kao)試(shi)的(de)恐懼(ju)完全拋在腦后了。
“我就是實戰過來的(de)(de)(de)，還(huan)怕這(zhe)個嗎？”林陽說。從剛畢業(ye)時單純做校對、寫腳本的(de)(de)(de)小(xiao)編(bian)輯，到負責整個選題、策劃的(de)(de)(de)圖(tu)書(shu)營銷行家，林陽經歷了出(chu)版(ban)業(ye)從計劃經濟到市(shi)場經濟的(de)(de)(de)巨(ju)大(da)變革(ge)，也經歷了連環畫市(shi)場的(de)(de)(de)大(da)起大(da)落，他說：“改革(ge)開放給(gei)了我們機會(hui)。你要跑發(fa)行、要懂經營，（這(zhe)些(xie)）遠遠超過原有文(wen)案編(bian)輯的(de)(de)(de)工作。”
“那會兒幾乎(hu)沒有(you)人(ren)在前面走(zou)，市場化的期刊每一(yi)期封(feng)面應(ying)該怎么(me)設計、內容排在什么(me)地方，都得你自己(ji)說(shuo)怎么(me)做”，林陽說(shuo)，“每個(ge)月(yue)期刊到(dao)交付(fu)訂數的時候，一(yi)晚睡不著覺。”
或許(xu)是不服輸的“總要去碰(peng)”、或許(xu)是年(nian)少輕(qing)狂的銳氣，甚至可能(neng)帶(dai)著一(yi)(yi)點“無(wu)(wu)知者無(wu)(wu)畏”的莽(mang)撞，林陽(yang)沖到(dao)了(le)剛剛開放的書刊市場的第一(yi)(yi)線。1990年(nian)，他被調任為連環畫冊編輯室主(zhu)任，開始在這個發行量一(yi)(yi)落千丈的蕭條市場里(li)尋找少兒圖書的機會，此后，他讀過工商管(guan)理、去過世界各地參加圖書博覽會，早在世紀之交，就寫(xie)下了(le)出版社應(ying)當注重品牌戰略(lve)的文(wen)章。
這篇文章(zhang)后來(lai)收錄(lu)在《編輯視(shi)界(jie)》中(zhong)，林(lin)陽家中(zhong)的(de)書(shu)架上，也有這本書(shu)。書(shu)里還(huan)收錄(lu)了20位林(lin)陽寫過(guo)的(de)、與他共事過(guo)的(de)老(lao)(lao)編輯和老(lao)(lao)藝術家的(de)人(ren)物(wu)小傳，他說：“每個人(ren)都是好多(duo)故(gu)事。”
《北總布胡同32號——人民美術出版社的老藝術家們》
往事故人
在寫小傳時，林陽總想寫得(de)“多一點”。
“稍微(wei)不(bu)那么就事論事”，林陽說，“我想把每個人(ren)的經(jing)歷寫(xie)出來(lai)，這些經(jing)歷和他們一步步的人(ren)生(sheng)選擇和風格建立是有(you)關(guan)系的，大家不(bu)去寫(xie)，后來(lai)者就不(bu)知道（當初）是怎么走過(guo)來(lai)的。”
有一(yi)(yi)(yi)次，林陽應邀為(wei)曾任中國(guo)青(qing)少年出版社美術編輯的(de)(de)書畫(hua)(hua)家(jia)楊(yang)(yang)永青(qing)作(zuo)序(xu)，他(ta)便(bian)在(zai)文章中分享了一(yi)(yi)(yi)個故(gu)事：楊(yang)(yang)永青(qing)的(de)(de)母親，是(shi)當年上海一(yi)(yi)(yi)個富裕家(jia)庭中的(de)(de)“大(da)家(jia)閨秀(xiu)”，結(jie)婚后無法(fa)忍(ren)受(shou)鄉村風俗(su)，便(bian)獨自一(yi)(yi)(yi)人(ren)(ren)回到了上海。楊(yang)(yang)永青(qing)不知道(dao)母親的(de)(de)模樣(yang)，但他(ta)從(cong)小畫(hua)(hua)畫(hua)(hua)就很有才氣，于是(shi)他(ta)便(bian)畫(hua)(hua)了一(yi)(yi)(yi)張跪在(zai)梳妝臺前的(de)(de)女子，是(shi)一(yi)(yi)(yi)個雙眼皮、大(da)眼睛(jing)的(de)(de)女人(ren)(ren)，因(yin)為(wei)他(ta)就生了一(yi)(yi)(yi)雙大(da)眼睛(jing)，而別(bie)人(ren)(ren)口(kou)中總是(shi)會說“這孩(hai)子像他(ta)媽”。
18歲時(shi)，楊永青途經上海，姥姥找到他說(shuo)：“你(ni)媽媽想(xiang)要見你(ni)一面”，但(dan)他拒絕了(le)。直到幾十年后(hou)(hou)，楊永青早(zao)已退(tui)休，突然(ran)有一天他問父親(qin)：“我媽怎么(me)樣了(le)？”父親(qin)回答，早(zao)在十幾年前你(ni)媽媽就(jiu)去世了(le)。后(hou)(hou)來一段時(shi)間，楊永青的(de)畫多畫觀音，但(dan)畫里(li)都是(shi)人(ren)(ren)間的(de)婦女、人(ren)(ren)間的(de)小孩。“我認為，他畫得分明(ming)就(jiu)是(shi)他的(de)媽媽和他。楊永青的(de)女兒(er)看(kan)了(le)以后(hou)(hou)，大聲痛(tong)哭(ku)。”林陽說(shuo)。
“很多事情(qing)現在已經不(bu)清(qing)楚了”，林陽說。每回(hui)寫(xie)小傳，他都要(yao)把(ba)自傳、把(ba)親(qin)友的回(hui)憶、把(ba)能(neng)在圖(tu)書(shu)館里找到的資料翻(fan)一遍，即使有些故事當(dang)下(xia)用不(bu)了，他也都想寫(xie)下(xia)來，或許(xu)有朝一日，它們另(ling)有用處。
本世紀初，人民美(mei)術(shu)出版(ban)社成(cheng)立六十余(yu)年后，決定遷往新(xin)址，“北(bei)總布(bu)胡同32號院(yuan)”這(zhe)個承(cheng)載新(xin)中(zhong)國幾代美(mei)術(shu)教(jiao)育和美(mei)術(shu)出版(ban)的(de)(de)地方，也在(zai)推土機的(de)(de)轟鳴下(xia)變(bian)為瓦礫。經(jing)歷了(le)這(zhe)些，林陽突然(ran)動了(le)“寫點兒什么”的(de)(de)心。
“我們要搬家了”，林(lin)陽說(shuo)，“往(wang)事(shi)如煙(yan)。后來寫這(zhe)本(ben)書(shu)，實際上是翻開故紙堆，重(zhong)新打(da)開這(zhe)段(duan)基本(ben)被遺(yi)忘的歷史。”2014年，《北總布胡同(tong)32號》出版，此后，林(lin)陽也在一些紙媒、雜志上繼續寫藝術人物小傳。
坐在這面整墻(qiang)大小的書架(jia)前，林陽講述了楊永青和幾位老(lao)編輯、老(lao)畫(hua)家的故事(shi)，書柜里浩瀚的書籍和文(wen)字，又多少將過去那些(xie)事(shi)、過去那些(xie)人留住了一(yi)會兒(er)。
